瓶裡瓶外:逃進亞馬遜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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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92

逃進亞馬遜(下)

從貝尼河(Beni River)起始,待河水倏地轉成濃稠的土黃色,便知來到了妥契河(Tuichi River),兩河交界清晰分明,讓人稱奇。河的兩岸是巨型的棕櫚、芒草以及許多說不出名堂的植物,全都像被放大過一樣。

叢林沒有一刻是安靜的。在漫長的時間裡,短暫的各色聲響多變婉囀,一叢綠一抹紅那般鮮明地綻放。幽婉圓滑的鳥鳴交疊沙沙嘶唱,迴盪不止。近在咫尺的耳畔是嗡嗡蜂鳴,繞著我的後腦、臉面打轉,惱人至極;不一會兒便是巨型鮮豔的蜜蜂沒頭沒腦地要撞上我鼻頭。蟲子們除了合唱也吹口哨,遞進漸強而漸快,宛如林姆斯基.高沙可夫的大黃蜂般。那節奏有磨刀的迫切和拉弓的張馳。

叢林是擁擠的。導遊手持開山刀,左揮右砍,在前辟出路徑。我緊跟其後,閃躲岔出的枝枒、放射的蜘蛛網和地面結隊緩行的蟻群。枝幹橫豎歪躺在潮濕鬆軟的腐植土上,樹皮滴溜溜鑲著潔白袖珍的蕈類。遠觀叢林,如此靜謐;深入內裡,才驚覺那生機和動能如此紛亂,如此嘈雜。

導遊砍了一根樹枝,末梢不一會兒便滲出水來。我們輪番張口啣接汨汨流淌的透明汁液,沁入心脾,甘甜又清澈。導遊生長在叢林裡,自幼隨爸爸學習草木的藥性,這才掌握得了一些它繁亂中的規則,否則叢林蘊含殺機,要安然度過一夜並非易事。

玻利維亞的亞馬遜叢林本來從無旅客涉足,而今觀光卻是主要經濟來源。一切都從1981年開始。二十一歲以色列青年尤奚.金柏格(Yossi Ghinsberg)在服完兵役後獨闖南美,並在玻利維亞結識了三位背包客:一位瑞士教師、奧地利地質學家和美國攝影師。四人說好一起出征人跡罕至的亞馬遜叢林,卻在途中翻船,兩人喪生,僅金柏格和瑞士教師存活。糧食用罄,回歸原始,他們被逼著面對自身的獸性,也與內心的人性糾結。瑞士教師成功逃出叢林回到魯雷納瓦克,而金柏格獨自被困在叢林三週,於獲救後將其浩劫出版成書,並與搭救他的印地安人一起成立了魯雷納瓦克的第一間旅行社,從此打開此地的觀光潮。去年,哈利波特演員丹尼爾˙雷德克里夫(Daniel Radcliffe)在此部自傳改編的電影「逃出亞馬遜」中飾演金柏格,深刻描繪叢林的豐饒與匱乏。

在密林中舉臂跨步,一會兒逆著樹叢的勢頭賣力前行,一會兒跋涉及膝的泥濘河流;霍地,竟有一圓空地以一株輕巧婀娜的樹為中心,豁然開綻。把鼻頭湊近,那灰白樹皮上的參差紋理,細細爬滿了螞蟻。導遊猛地喝止,說那螞蟻含有劇毒,只有這棵樹抵禦得了其毒性,是以那蟻群居住的樹方圓幾公尺內,一片光禿。被這種螞蟻螫到,一小時內必定全身腫脹、毒發而亡,簡直是金庸小說裡邪門外道提煉暗器毒藥的最佳選材。

夜裡,睡在簡易搭成的木屋裡,木材接合處歪曲,縫隙略大;頂上有個破洞,粗糙的木牆上斑斑點點,幾隻翻身掙扎的蟑螂、蛾類。躺在蚊帳裡,在沒有任何一絲光的黑暗中,蚊蟲的嗡嗡唧唧不絕於耳,感覺就像直接睡在戶外叢林裡,但罩在一層透明保護網裡一樣。

叢林是真正的詭譎,一片和氣下是深不可測的危機。它是真正的美麗,充滿了綠意卻一點也不單一,多采多姿而富有層次,只容用心的旅人洞見它的好,餘下想沾「亞馬遜」風頭的多數人只能也只配看得到它的濕黏和麻癢。

金柏格逃出亞馬遜,如今我卻逃進亞馬遜,在沒有電話信號的原始密林裡,隔絕無力控制的日常瑣碎,在滾滾流淌的炙熱裡,把遺忘的自己蒸餾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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