波札諾夜未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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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札諾夜未眠

深深的夜,濃濃的冷,瑟瑟的風,織成一襲悽惶的虛無,拍打在我頭上。我是誰?我在哪裡?我該何去何從?

從維也納到因斯布魯克有個兩個半小時的轉車。大巴顛顛晃晃,嘎然而止,廣播啪啪一大串德文,我腰痠背痛,朦朦朧朧下了車,估計這裡就是我要等車的地方。

波札諾(Bolzano)。(取自維基百科,拍攝者Georgij Michaliutin)  (編按:Vicky當時一心只想「求生」,根本忘了拍照。)

大巴載滿了睡歪的旅人,都要繼續前行,只有另外三位乘客跟我一樣下了車。兩位是結伴同行的,另一位應該是本地人,都一溜煙就不見了。留我一個人在曠無人煙的荒野,往前一幢黑,抬頭一塊黑,左顧右盼也是一叢一束的黑。回過頭,大巴瞪著刺人的銅鈴大眼,清新的鮮綠車體跟四周非常不搭。這樣有模有樣的大巴,難道不該停靠在正規的車站嗎?

兩個月前訂票時,電子車票註明轉車停靠在一間旅館,總之是個可遮風避雨,好歹有人煙的地方。發車前一週email通知,臨時更改轉車處,是我看不懂的德文。那時我忙著玩,沒心思多加調查,反正新地點應該是比照舊規格,旅館車站之類的正規所在。

我目瞪口呆。這空空如也的大馬路,地上用白漆框了一個矩形,裡面穩妥妥蹲了這輛不爭氣的大巴。趁它還沒開溜,我一個箭步把司機攔截。

「先生您好,請問這附近有什麼車站、旅館或是24小時營業的商家嗎?」

老先生聳聳肩。

「我的車要兩小時才來,我要找個地方等車。」我打個哆嗦,空氣淡涼如冰。

「我只負責把妳載到這裡。」

我瞪大眼睛激動了:「那我怎麼辦?!」

他靜了三秒鐘,彎身端詳了我驚慌失措的苦瓜臉,然後,緩緩綻出一朵半憐憫半戲謔的微笑。老先生又聳聳肩,跳上車,開走了。

深深的夜,濃濃的冷,瑟瑟的風,織成一襲悽惶的虛無,拍打在我頭上。我是誰?我在哪裡?我該何去何從?

我感到一種昏眩的迷茫。宇宙好大,我好小。小小的我,被捲進一個沒有面目沒有名字的黑洞,我和世界唯一踏實的連結是手裡握著的小小的行李箱。

趕緊掏出手機連網查Google Maps。感謝科技,否則我只有坐以待斃,連自己在地球上哪個角落都不知道。

十二月的波札諾。清晨四點45分。攝氏一度。

這裡竟然是義大利!在我的想像中,義大利是明豔豔的紅、深湛湛的綠。她是嫵媚的奔放的,是陽光下潑灑的五顏六色,高唱輕快的音符。而今,我眼前的義大利,這個灰撲撲、冷冰冰的黑洞,一種撲朔迷離的存在,放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勉強過得去。

Google Maps上找到一家旅館,拉起行囊,像野鬼一樣孤身為我的小命奔波。空寂的夜裡,落葉細細碎碎地滾動,我的行李輪胎大大咧咧地啃咬地面,規律粗獷,割破了靜。肩膀脖子縮得都緊繃了,還是抵不住絲絲刺進的寒意。我在清晨五點的波札諾疾行,要跨過一條小街時,一台灰色休旅車從我左手邊駛近,瞪著銅鈴大眼,緩緩停下,擋住我的去路。

車窗緩緩地搖下。四位寬胸闊膀的男人,頂著四張面無表情的臉,一齊轉向我,八隻眼睛眨也不眨,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。趕路的我,頭髮垮得不像樣,在大巴上睡覺蹂躪完還沒重紮,鼻樑上托著半滑落的眼鏡,佝僂著抵禦寒風,又用力踱步拽著行李,拼命抵抗漸漸失去知覺的臉頰耳朵手指腳趾。這猛地一停,僵了一僵,腦中快速播過好幾宗社會案件:少女失蹤十年,關在地窖裡不見天日,只有被強姦生的孩子作伴。噢不!我弱弱的外表只能靠氣勢補救了。我緊緊地盯住駕駛座的男人,臭著本來就因趕路而陰沈的臉,傳達勢不兩立的肅殺。

他們盯著我,我盯著他們,敵不動,我不動。

空氣好像凍結了。

駕駛座的男人突然咧開嘴,燦然一笑,在我來不及摸清他路數時,拋來一句魅惑又悅耳的:「Ciao~」

好險不是來硬的!我嘴上回禮,繼續繃緊神經看著他搖上車窗。明明只是一部小車,我凝神的注目使它浩浩蕩蕩、大搖大擺了起來。它往前,漸行漸遠。我猙獰的臉跟心即刻溶解。那種瞬間放鬆的感覺今生難忘。手腳都差點沒力。

竟然只是停車跟我問好。這個面目模糊的小城忽然變得非常義大利。

腳下不得閒,繼續趕路,活動半僵的腳趾。寂寥的路上映著展示窗未滅的燈火,格外有種人造的虛幻感。循著Google Maps指示,終於看見旅館了!明晃晃的燈光,一如岸上的巨塔,指引迷航的小船。划呀划,興沖沖地,失望了。像一塊放到嘴邊晃蕩的肥肉,能看不能吃。旅館已經打烊,前台燈亮著,但半個人影也無。

算了,望梅止渴也是好的。我挨著透著暖光卻冰涼的旅館大門,咬著牙,告訴自己,兩小時眨眼就過了。

腳步一停,四周突然變得很立體,瑟瑟的風聲冷笑了起來,地上的塑膠袋紙杯滾出寂寥的哀嚎。寒氣從地面匍匐攀上了我的腳踝,囓咬著層級而上。我的軀幹止不住地哆嗦,卻僵硬得寸步難行。沒關係,兩小時眨眼就過了。

查個時間。媽的,五點,才過五分鐘。不行,手腳已經快沒知覺,再這樣下去,我要截肢了。

凝神細思,或許高級一些的旅館會有24小時櫃檯服務。召喚Google Maps,這個小城最好的旅館也就四顆星,指望不大。但有個清楚目標能夠一心一意的追尋總是好的,至少不會讓我截肢或凍死。

疾風厲行地往前。行李滾輪壓在地面的吼聲很威風,蓋過了風的冷笑和垃圾的嗚咽。

經過一個小廣場,左手邊一家落地窗酒吧有個人影快速閃過。我像隻神經過敏的貓,頓了頓,屏住氣,渾身戒備又激動。再定睛,人影又從吧台後閃一下,是個女人。

我像溺水的人看到一塊浮木,眼裡閃著魔性的光芒,拖著行李喘著氣,直直往酒吧衝。用力推門,竟然沒鎖。所有椅子都倒置在桌上,本該充滿樂音和色調的酒吧此時非常安靜蒼白。

女人從吧台旁的廚房冒出,深棕的鬈髮紮成馬尾,戴著清潔手套,一手還抓著抹布,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。她把抹布甩掉,急切地朝我走來,揮著手,唏哩呼嚕念念有詞,一邊把我往門口推。我奮力抵抗,用英文霹靂啪拉哀求她讓我坐店裡避避寒。她也用我聽不懂的義大利文霹哩啪拉,然後用力重複了幾個關鍵字:polizia!polizia!這個我就懂了,她要報警把我抓了。

我立刻停止吵鬧。拿出手機,打開Google翻譯,慢條斯理打字說明我的車班兩小時後才到,要借歇個腳。女人只是在一旁碎念,不斷抓著頭哀聲嘆氣。我把手機給她,她看了看,搖搖頭,又開始把我往門口擠。

我趕快打字說我可以跟她一起清理店面。她看了看,搖搖頭,又開始推我。我立定腳跟,不動如山,皺了皺眉,一咬牙,打字問她要多少錢。用錢誘惑人讓我很不舒服,讓我鄙視自己沒有更高的能耐,也怕冒犯人,更怕不小心猜對了人性。女人辜負我卻也沒有辜負我。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立刻搖頭,手腳併用要把我搬出店外。

我急了。比手劃腳用英文激動地說外面很冷,我不出門。她嘆了口氣,碎碎念地走到吧台後方拿了兩條毛毯。她開門拉我到露天咖啡座,把毛毯攤鋪在椅子上,指著要我坐下。我乖乖坐了。她接著拉開另一條毛毯,仔細把我裹住。用義大利文跟我交代幾句,逕自跑回店內洗洗刷刷。

我瞪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廣場。中央有棵巨型聖誕樹,燈飾一閃一閃,熱鬧的節奏顯得黑夜更悲涼。風又奸笑了起來,垃圾滿地跌撞。寒氣又囁嚅著爬上我的腳趾。遠處垃圾資源回收區,有個人影鬼鬼祟祟,不知在幹麻。我死盯著他。

打開手機,五點20分,給爸媽撥電話。感謝科技,我才能在流落街頭時跟家人聊天,否則我沒凍死也無聊死了。講了半小時,怕手機沒電,先跟爸媽掛了電話。

一個小時很漫長。這個黑冷的清早時辰,竟然有如此多獨身男子遊晃街頭。前前後後至少四位大叔悠悠晃到我面前,上下打量我。我透過霧濛濛的鏡片用銳利的眼神瞪他們,他們便打個招呼:「Ciao~」,然後走了。

也實在不能怪他們盯著我看。深冬清晨六點的義大利北方小城,一個蓬頭垢面的亞洲女孩獨自坐在打烊的露天咖啡座,龜縮在毛毯裡,半滑落的眼鏡罩滿鼻息的霧氣,要死不活的。不論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,皆非同尋常,可謂波札諾一道不可不看的奇景。

人來,看我一眼,有的打了招呼,人走。小小的我,還在原地。包在大大的宇宙裡,我卻只看到閃爍得太過賣力的聖誕樹,還有垃圾回收區那個搖擺的鬼影。

良久,一輛貨車聲勢浩大地壓過廣場的窸窣低語。是給隔壁咖啡廳送貨的。打開貨櫃,兵兵乓乓地卸貨。麵包的芳香裹著蒸騰的熱氣,一波一波推送到我的鼻尖。這暖,這香!肚子好餓。嘴唇好乾。我用力握緊拳頭,伸縮腳趾,它們都快不聽使喚了。

女人猛地打開門,神清氣爽地吐出一大串義大利文。她遞給我一支煙。我搖搖頭,兩手還縮在毛毯下。她不以為意,逕自點菸,單手叉腰,悠哉地吞雲吐霧,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。抽完菸,她進店拿了掃把畚箕出來開始清理露天咖啡座。手腳俐落,一邊流暢地自言自語。清完她又回店裡,在我背後刷落地玻璃門。

我看看時間,七點整,天還是一片漆黑,再15分鐘我的車班就來了。我起身,僵硬得像個機器人,緩慢地把毛毯邊對邊角對角,仔細撫平,折回原狀。本來想留個什麼給她當作謝禮,但一來怕玷污了她純粹的善意,二來我身上實在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。於是道了謝,托起行李,握著拉桿很踏實,滾輪在地面吆喝,氣宇軒昂。女人開心地揮手:「Buona giornata!」。

我照著Google Maps指示,離開廣場要回到那個極簡主義的車站,須得行經垃圾回收區。我死死地瞅著飄搖的人影,原來是個廣告人形立牌,太大了塞不進回收桶。

波札諾夜未眠,明明才兩個半小時,卻好像過了整夜那麼漫長。

短短的路程,我走著走著被攔下,有驚無險,吁了一口氣,重振旗鼓來到庇護所,又眼巴巴地被隔絕在外;山窮水盡要將就,心有不甘,遂立定新志;途中見異思遷,最後一心一意守著得來不易的安定。雖然冷,雖然餓,但沒有比這更幸運的際遇了。一路上,有人插手、有人打量、有人招呼、有人相助,但人來人去,只有自己才是恆常。

短短的路程,暗暗的,冷冷的,走起來很長,回頭看,驚險,也慶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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